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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近四十,我在日本找工打
2024/03/30

語言學校的課程進入最后半年,一個要命的問題越來越醒目。努力學習一年半,還是個啞巴。

至少在這所語言學校,中國學生的說話能力似乎總要差一截。語速更慢,停下來想單詞和語法的頓挫更多,以及,手勢更豐富,顯得能歌善舞。當你試圖說點什麼,又出現了交流障礙時,總會不自覺地手舞足蹈起來。這可能是人類共通的交流本能。

不光是日語不好的外國學生,日本老人家試圖說明什麼我不明白的東西時,也會提高聲音、緩慢地重復,并在空氣中來回比劃。好像我之所以聽不明白,不是因為不懂日語,而是耳背或注意力不夠集中。

而東南亞的學生,尤其是來自多語種地區的同學,雖然考試分數未必很好——也就是識漢字比不過中國學生,但說話卻很靈光,學了半年就能ぺらぺら。這個詞讀作pelapela,在日文中有兩個意思,一個是形容紙張或薄片在翻動,一個是講話流利。一個精通外語的人,得像書頁翻動一樣嘩啦啦講話,如此一想,就覺得這個詞確實生動,于是對那些ぺらぺら的同學更加羨慕。

我試圖給自己糟糕的語言能力找點理由。年齡奔四,記性變差,或許還因為認識漢字。京都的地名,柳馬場通,日文讀作yanaginobanbadori;四條河原町,讀作shijyokawaramachi。讀音難記,漢字好懂,腦子難免偷懶。

日本又是一個日常生活太過方便的國家,便利店、快餐廳、超市,一句話不說也不妨礙,因此練習的機會更少。這些借口無一例外遭到太太的無情鄙棄。她毫不客氣地批評說,你對自己太寬容,語言哪有這麼好學。應該被徹底甩進日語環境里摔打一番才好,最好的法子是去打工。

一家連鎖餐館門口張貼廣告,時薪1100日元

打工的話頭,剛來日本時一位在東京工作的朋友就提過。說是在烤串店端了幾個月盤子,被逼著聽說,日語突飛猛進,因此非去不可。

然而總被我以各種理由遷延,譬如還有遠程工作抽不出時間,或者多看看電視節目也一樣。其實心里抗拒的原因,到底還是怕。

2023年7月,被太太逼迫考N1(日語能力考試1級),不幸鎩羽。聽力部分尤其慘不忍睹,太太冷嘲熱諷,勒令必須去打工:「都來這麼久了,還跟人說‘不好意思我日語不好’,怎麼說得過去?」無論如何,只能硬著頭皮上。

頭一件行動,是搜羅了幾本介紹工作的小冊子。家附近超市門口總是擺著兩個雜志架,定期更新幾樣小冊子,免費領取。

一樣是駕校廣告,集中住宿培訓兩個禮拜拿到駕駛執照。還有兩樣是招工信息,封面寫著「時間自由」「高時給」。

一家招聘兼職收營的便利店,時薪緊貼本地法定最低收入,1008日元

京都府打工最低時薪,從2023年10月份起提高到每小時1008日元,合人民幣48塊左右。這個數比日本平均水平整整高了4日元,低于東京、大阪、神奈川、琦玉、千葉和愛知,也算排在全國上游水準。最高的自然是東京,1113日元,合人民幣53塊多。最低的是巖手縣,893日元,合人民幣43塊。最高檔是最低檔的1.25倍。

我查了一下國內非全日制勞動者的最低時薪,北京最高,一小時26塊4。而最低的地區,比如遼寧、湖南的一些小城市,大約在14到15元之間。最高檔是最低檔的1.88倍。

有鑒于我國幅員遼闊國情復雜,這個理論上的差距倒意外地顯得不算太高。

研究了幾天小冊子,發現收入不光各地相差不多,職業上也沒有太大區分。如果是碼農、設計師,自然可以做居家辦公或者數字游民,一個月幾十萬日元穩穩落袋。而一般的藍領工種,從做面包、卷飯卷到建筑工、高齡介護,時薪都在一千日元出頭,相差不過一兩百日元。

算下來,一個月如果每天八小時、工作20天,大約就是16到20萬日元,相比國內,或許大致等于三線城市普通上班族。

倒也有一些特別的工作。譬如當時正值深秋,京都即將進入紅葉季,即有一種特別的臨時職務,是在名勝觀光地維持秩序,手持紅白塑膠棒指揮游人與車輛通行。

時薪比一般工作高出近一半,但終日只是舉手揮棒,恐怕沒什麼機會跟人練口語。這項工作對各種能力沒什麼要求,很受退休老人的歡迎,因而京都街頭常見蒼髯白發的老人,一絲不茍地揮舞小棒子。

招聘倉庫工作的廣告,年齡限制是20到70歲

找來找去,發現一個旅游業公司的文職,面向港台游客撰寫旅游觀光信息,并帶游客體驗他們的酒店設施。寫文案的工作算是跟之前的本行沾邊,唯一的問題或許是,日本人覺得港台通行的繁體字和大陸簡體字是兩種文字,一個大陸人恐怕看不懂繁體字,因此需要特別跟對方證明一下自己并無此等障礙。

投簡歷幾天后,果然迎來了面試邀約。我頗感信心,太太卻潑涼水道:「你能聽得懂人家說什麼嗎?」線上面試,對方年紀五十上下,西裝領帶,標準的日式上班族男士。

然而他一開口,我心里就涼了一半。這位面試官一口京都腔,遣詞造句跟日語學校教授的標準語大不相同,加上飛快的語速,我完全一頭霧水,只有答非所問。對方表情微妙變化,不斷放慢語速,終于放棄和我進一步溝通。不出所料,幾天之后,收到了一封措辭婉轉的郵件,通知我落選。

太太竟安慰:「不要你是對的。若要了你,倒得擔心對方有什麼問題了。」必須放棄幻想,正視現實——一個大齡文盲,在本地職場中競爭力無限接近于負數。

小冊子翻了幾遍,也沒有看到什麼合適的事可做。太太建議,不妨從附近找起來,多多留心海報和店家門口的招貼。

于是想起來有一家經常光顧的肉店,在本地頗有歷史,給許多有名的餐館提供食材。店員皆白褂白帽,整潔如新,接待起客人來十分熱情,且記得我是常去買肉而刷支付寶的客人。因此,我們對這家店多有好感。

恰好有幾天看到門口有招臨時工的廣告,打過去詢問,接電話的是一位男士。先問是不是住在附近,又問一周能來幾天。大概聽出我日語不太流利,又問,您是哪個國家的人?

聽這一問,便知道不妙。果然,一連串「太抱歉了」「實在不好意思」接踵而至。隨后是莊重聲明:「我們的人已經招滿了。」傳統老店保守排外,倒也不算意外。

很多輕體力勞動的兼職工作會特別標明「歡迎家庭主婦和主夫」

隔幾天,又看到近處一家中華料理店門口掛出招打工的小黑板。這家店主打「北京料理」,雖也有日式煎餃、麻婆豆腐、八寶菜這類大眾菜,但店主曾在本世紀頭十年去過北京、上海研修,在上海的燕云樓學廚,回來推出了當時日本罕見的醉蟹、烤羊肉。

有了先前被婉拒的經歷,我在電話里打頭就聲明是外國人。對方問,是京都大學的學生?只能赧然道,并不是,是在語言學校。對方沉吟了片刻,當場客氣拒絕:「我們有很多接電話的工作,想著果然還是日本人來做比較合適。」

不久,一家收了簡歷的藥局回復說,還是想找一個能長期工作的,不然收不回培訓的成本——他們看我語言學校即將畢業,又沒有升學計劃。一家超市更直接,說招人的海報過期了忘記撤下來。

至此,融入附近社區的努力全部失敗。正煩惱中,想起一位同行前輩說過,京都這個地方,只有兩樣行業可做,一個是旅游服務,一個是向中國人賣房。除此之外,算是產業荒漠。

向中國人賣房,聽起來跟日語毫無關系,那就只剩下旅游服務業這一途了。此時我的信心已大受挫折,在網上搜索半天,注冊了不少找工作的網站。投出去的簡歷多數泥牛入海,心情正灰暗時,忽而收到一家旅館的面試通知,郵件說請務必帶上紙筆。

太太照例給我做心理建設:「別抱什麼希望。旅館這種行業,若做前台肯定要求日語說得好,若只是找你去掃地疊被子也練不了日語。你就當積累面試經驗吧!」

那旅館離清水寺不遠,算是京都的黃金地段,內裝風格傳統。面試當天并無什麼客人,午后陽光在玻璃窗下照出細細的浮塵,暈染出薄薄的淡黃色,里間廚房傳來水龍頭大開的聲音,有種八十年代國營招待所的氣息。進門張望半天,門簾一掀,出來位瘦削的女士,頭髮半白。

來前背好的自我介紹根本沒有用上。女士拉了椅子坐下,端端正正行禮后,問我在哪個語言學校讀書,什麼時候畢業,是不是打算在京都長住,將來有什麼打算。

又說,這間旅館除了日本客人,歐美和中韓客人也很多,既然會英文和中文,便可應對三分之二的情況,至于日語,不妨慢慢練習,只不過,日本客人比起歐美客人可要嚴厲得多,尤其是年紀大的人,會對正確使用敬語格外挑剔,千萬小心。另外,還得熟悉周圍的餐館、觀光地。

「可不能是網上誰都能查到的那些。」女士說,「得是本地人才知道的才好。」我連連點頭,表現得足夠熱切和坦誠。

從清水寺眺望京都塔

過兩天收到郵件,告知我通過面試,可以擇日來熟悉工作。太太十分狐疑,檢索了旅館的種種信息,翻了很多頁顧客評論,勉強相信是一家正經旅館。

打工第一日,從老闆那里領到一套工作服。很快知道旅館有一位印度尼西亞女生在廚房幫忙,一位西班牙女生負責餐廳工作,一位蒙古人負責清掃衛生。至于前台的幾位同事,平均年齡至少六十歲往上。

總之,跟預想的完全不同,但在京都,似乎又毫不意外。從旅館窗口可以望見清水寺前熙熙攘攘的街道,還有更遙遠的紅白相間的京都塔。

忽然莫名想到,京都塔的顏色和指揮交通的小棒子完全一致。一段未曾料想過的經歷即將展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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