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這新的一年，難免要有些期望和祝福，或者要有些詛咒和怨憤，因為該腐朽的東西只有徹底腐朽了，才有可能獲得新生，只有該死的死去了，該生的才能新生。

1997年新年的時候，王小波想到了人生中很多奇怪的事情，所以他的新年祝福很樸實：

但愿在新的一年里，我們能遠離一切古怪的事，大家都能做個健全的人，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話比這句話更吉利。

最近幾年，我總是想到王小波的祝福，做個健全的人，有健康的身體，也有健康的精神。

新年之初，我也想說些祝福，但當我想祝福什麼的時候，我總是想到魯迅先生的《祝福》，想到祥林嫂和她周圍的那些人。

所以我覺得，最好的祝福就是：愿大家都能做一個「正常」的人，都能好好做個人，多說些人話，多做些人事，莫做蠢物，浪費空氣。

01

魯鎮年終的大典，就是祝福，致敬盡禮，迎接福神。

這舊的一年無論怎樣，總是已經過去，新的一年，卻總未到來，凡是還沒來的，總是要有希望。

為著這希望，家家戶戶都在忙著祝福，殺雞、宰鵝、買豬肉，獻給各路神仙和祖宗，求兒孫滿堂，求福財雙進，女人卻只能看著，忙完之后，買得起爆竹的就放爆竹，連空氣里都彌漫著祝福的味道。

在眾人都忙著祝福的時候，祥林嫂卻有些「閑」，她早就沒了「工作」，成了乞丐，頭髮已經完全花白，臉色完全麻木，只有眼珠還動著，表明這是一個活物。

眼見有識字的人，她終于問出了自己最擔心的事情，「一個人死了之后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？」

祥林嫂為什麼要這麼問？魯鎮的人都相信鬼，可是她卻懷疑了，她希望其有，又希望其無。

也許有吧？

那麼，也就有地獄了？死掉的一家人，都能見面的？

可是，誰又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呢，地獄的事，自不能增加其教益，也不能增加其信仰。

所以回答祥林嫂問題的人，也不必對此事表示太大的關心。

可是沒多久，大概才過了一天半天，祥林嫂就死了，在家家戶戶都忙著祝福的時候窮死了，然而大家卻都覺得不祥，覺得她是謬種，在本該最吉祥的時候死了。

對于死人，魯鎮的人向來是不必同情的，大家只怕她壞了祝福的氣氛。

這就是祥林嫂周圍的人，可能也是我們身邊的人。

祝福是希望這世界變得更好，可是這樣的世界，能變好嗎？

然而，就像魯迅說的，希望還是要有的。

希望的有無，有時候不僅在于能不能成為現實，更在于能不能支撐著一個人走向明天。

但有時候，盲目的希望倒不如徹底的絕望。

02

祝福的氣息籠罩著整個魯鎮，而百無聊賴的祥林嫂，被人們丟棄在塵芥之中，如同被看得陳舊的玩物，被丟在一邊。

祥林嫂活著的時候，是魯鎮的熱鬧，人們把祥林嫂當成熱鬧，取笑她，卻不知道，把別人當成熱鬧的人，自身也是熱鬧。

魯迅說：

「魂靈的有無，我不知道，然而在現世，則無聊生者不生，即使厭見者不見，為人為己，也還都不錯。」

祥林嫂本不是魯鎮的人，有一年死了丈夫，來魯鎮謀生，「四嬸」雖然厭她是寡婦，是不祥之人，但見她模樣周正，手腳伶俐，就將她留在家里，幫著做事。

祥林嫂果然是能干的，試工的時候，整天做事，不讓自己閑著，力氣又大，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工。

試工才三天，就決定留下她，月工資500文。

她確實樸實，做活不偷懶，為人又老實，一人干了許多活，讓東家很滿意，可是後來有一天，她婆家的人找來了。

婆家人為了拿別人的彩禮，將祥林嫂許了別人，也不管祥林嫂愿不愿意，就把她帶回去嫁了人，拿到的彩禮錢給小叔子娶了媳婦，還有剩余。

祥林嫂離開的時候，「四嬸」不得不自己煮飯，因此只覺得「可惡」。

祥林嫂是老實人，不愿意改嫁，一路哀嚎，到新郎家里，嗓子都啞了，又一頭撞在香案上，差點沒了命，可她一個女子，又能反抗什麼呢？最終還是從了，年底就生了一個兒子，日子也就這樣過下去了。

魯鎮的人，說起祥林嫂，都羨慕她交了好運，因為她現在的男人能干，孩子又白白胖胖的。

「四嬸」家的人，還是會想起祥林嫂，因為後來找的工，非懶即饞，或者又饞又懶，反正總是不如意，因此會想起祥林嫂的好來。

他們想起祥林嫂，也大抵只是因為，祥林嫂能幫他們做事，能為他們帶來好處。

現實的世界，總是這樣。

要祝福，就應該祝人人善良，祝人人都能活得像個人，要祝就祝人人都能不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，要祝就祝人人都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，也祝人人都能做到己所欲勿施于人。

也要祝這世間不合理的東西快速死亡，祝這世界乾坤朗朗。

03

祥林嫂改嫁后，日子過得也還行，可是好景不長，丈夫意外死了，留下孤兒寡母，艱難生活。

日子雖然難，但祥林嫂年輕力壯，打柴養蠶，樣樣都能做，生活也能維持。

有孩子，祥林嫂也就有希望，可是誰曾想到，春天村里來了狼，孩子沒了，祥林嫂的希望也沒了。

走投無路，祥林嫂回到魯鎮，求老東家，東家剛好要換人，又見她已經沒什麼牽掛，就留下了她。

可祥林嫂已經不再是以前的祥林嫂，她變得遲鈍，見人就講她那些老掉牙的故事。

「我真傻，真的，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，會到村里來，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。」

她總是講她最悲慘的故事，起初還會有人聽，時間長了，人家連聽的耐心也沒了，祥林嫂訕訕地還在講，卻再也得不到別人的同情，只能讓人厭煩，往往她還沒講完，別人就替她講了。

看見孩子，就說，「我們阿毛要是還在，也就有這麼大了。」

人家見她這麼說，也用這個取笑她，祥林嫂總是訕訕。

她做事也不如從前了，記性不好，經常忘了事情。

逢年過節的祝福祭祀，東家又覺得她是不祥之人，不讓她幫忙，她能做的也只是燒燒火，人也變得越來越遲鈍麻木，如同行尸走肉。

有人告訴她，嫁了兩個男人，是一個大罪名，到了陰朝地府，兩個男人還要爭，閻羅王只好將她鋸開，一人一半。

祥林嫂開始恐懼了，她用自己辛苦掙來的錢去廟里捐一條門檻，以此贖罪。

但別人對于祥林嫂，卻只是取笑，仿佛她存在的意義，就是供人取笑，若是連這點意義也沒了，她似乎就不如一個塵埃。

對這樣一個世界，最好的祝福，就是祝它毀滅，然后再求新生。

這現實的世界，就是因為看熱鬧的人太多，所以很多人都成了熱鬧。

04

再次回到魯鎮的祥林嫂，最大的作用就是別人無聊的談資，而她自己，也樂于充當這樣的談資。

一個人乏到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，也難怪別人要來打你嘴巴。

祥林嫂的遲鈍，已經讓東家很不滿。

她變得癡癡呆呆，而且膽怯，尤其怕黑，經常呆坐著，如同木偶人，有時候連淘米做飯這樣最基本的事情都會忘了。

她終于被趕出去，做了乞丐。

祥林嫂死的時候，才四十來歲，正是家家戶戶都忙著祝福的時候，連空氣里都透著無限的祝福。

祝福什麼呢？

祝福人們長長久久，福壽無雙。

不知道為什麼，我只覺得諷刺，這樣的世界，長長久久地存在干什麼呢？繼續充當別人的談資嗎？繼續充當別人看熱鬧的材料嗎？

人繼續像木偶一樣，沒有人情味，沒有同情心，繼續這樣活著嗎？

這樣的世界，真奇怪。

奇怪就奇怪在，人不應該是這樣的。

可憐的人不應該把自己的可憐當成取悅別人的東西，其他人也不應該對別人的可憐視而不見，不應該對他人的苦難無動于衷，因為他人的苦難，有一天也可能會降臨在自己身上。

祥林嫂死了？

不，祥林嫂沒有死，她還活著，這個世界還有祥林嫂，她們未必都有一個阿毛，但她們有祥林嫂一樣的心態。

祥林嫂周邊的人死了？

不，他們也沒有死，那一群愛看別人熱鬧的人，還活著，不信，你看看那喧鬧處，看看那爭吵處，無數人還在看著，很多人的祝福，也是帶著血的。

05

魯迅講故事，總是很殘酷。

他講祥林嫂，講的就不僅僅是一個祥林嫂，而是一群祥林嫂，是一群被命運玩弄的人，成為某種「傳統」和「現實」的犧牲品，她無力選擇自己的命運，總是被命運玩弄。

祥林嫂最大的悲劇，就是她從來沒有掌控過自己的命運，她被迫改嫁，一生悲慘，她對自己悲慘的命運也沒有任何反思能力，只能任其控制，然后成為命運的玩物。

時至今日，人依舊如此。

所以，最好的祝福，不是祝財源滾滾，財源滾滾的，可能是金錢的奴隸，也不是祝福壽無雙，一個人要是活不好，壽命長反而是折磨。

我覺得最好的祝福，是祝一個人，能掌控自己的人生，能選擇自己想選的，而不是被動接受全部出現在自己命運里的東西。

只有人能掌控自己的人生，決定自己的人生該如何去過，這才是值得祝福的人生。